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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六十三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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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代劍聖從昏迷中清醒,已是兩天之後的事。

彼時淩昊天守在他床頭,正把手巾浸在水盆中絞幹——他出身豪門,自小養尊處優,即便是當年在清涼臺上也從沒做過這樣的事情,難免有些不太習慣,一時用力過大,攪得水盆嘩嘩作響。

陡然間,那個一直躺在床上昏沈未醒的人微弱開口:“……昊天?”

接連兩日,淩氏少帥白日忙於公務,晚上便在羽商閣親自照看師傅,不眠不休,饒是內力深厚也不由微露疲色。

然而聽到這一句,他眼底倏爾暴起亮光,有狂喜的神色掠過眉梢,回頭:“師傅?!”

雪萊神色覆雜地瞥了愛徒一眼,咳嗽兩聲,想要支撐著坐起,卻有些力不從心。

淩昊天看在眼裏,心頭又是狠狠一痛,忙搶上前扶住他,小心將被角掖了掖:“您現在感覺如何?”

雪萊倚靠在床頭,擺了擺手,低聲問道:“我睡了多久?”

淩昊天聽他聲音沙啞,取過床頭茶具倒了杯熱茶,想要送到他唇邊,想了想,還是雙手奉至他面前:“您已經昏睡將近三天了。”

雪萊接過水杯,喝了兩口,說話的中氣足了些:“這三日你一直守在這裏?”

這並非簡單的詢問,而是帶著些許問責之意:身為執掌世界第一財團的董事長以及征天軍團少帥,為一人而罔顧全局利益無疑是極為不智的,更不是一個決策者應有的作為。

淩昊天當然明白他的意思,眼底浮現出微弱笑意:“不是……弟子日間一直在忙著財團和軍團的事務,只是到了晚上才過來照看師傅——軍醫部的人多少跟董事會有所關聯,我不放心。”

雪萊倚靠著床頭,眼眸裏映出窗外無邊無際的幽黯夜色,淡淡而疲倦:“你日理萬機,也夠辛苦了……還是早些回去休息吧。”

這話語氣平淡,淩昊天聽在耳中,表情卻驟然一變,俯身貼著床沿跪下,額頭低垂:“弟子知錯,請師傅責罰!”

雪萊將溫熱的茶盞合入掌心,沈默了幾秒鐘,緩緩道:“起來吧……我沒有怪你。”

這一回,淩昊天沒有依言起身,只是低垂俯首:“我知道師傅不會怪我……從小到大,不管我做了什麽錯事,師傅都會原諒我——哪怕我當年叛出師門,傷透了您的心,您也不曾對我說過一句重話。”

“有的時候弟子甚至在想,我敢像現在這樣無法無天,是不是就是師傅寵壞的?”

雪萊原本神色淡漠,聽到這一句,觸動心底情腸,忍不住苦笑了笑:“一日為師,終生為父,總不能隨意怪責自己帶出來的孩子。再者,你雖然行事狂悖,到底也沒真正做過違背師門訓誡之事,我總不能為了莫須有的可能就責難你。何況……”

說到這裏,他沈默了幾秒鐘,方緩緩續道:“何況我知道,要執掌這麽大的財團,這些年來你也很辛苦。”

這些年,他眼看著這個孩子一步一步登上權利的頂峰,從當年那個心高氣傲鋒芒畢露的青澀少年,轉變為如今手腕酷烈殺伐決斷的淩氏少帥,中間經歷了多少陰謀暗算,浸潤了多少血腥殺戮,他不是不知道,能夠活著站在這裏已經是萬幸,又怎能忍心再多加怪責?

可是想起他當日言之鑿鑿的那番話,心頭頓時一沈。

“昊天……無論是你還是皓夜,都是我一手調教出來的,我不想看到你們同門相殘,卻還是弄成如今這般局面。”

當代劍聖幽幽嘆息,隨手將茶盞放回臺上,發出很輕的“啵”一聲響。

“可是你記住:不論是你還是皓夜,如若做出違背師門訓誡的事,我亦不會輕易放過!”

他一向溫泊寬和,鮮少在弟子面前說出如此鏗鏘錚然的話,那個瞬間,眼角眉梢似有雪亮劍意冷冷煥發,逼人眼目,幾乎不敢直視。

淩昊天將頭埋得更低,腦子裏翻來覆去只是回響著那句“一日為師,終生為父”,語氣卻恭敬如常:“弟子記住了。”

記住了……

這三個字說起來容易,又哪裏能輕易做到。

雪萊嘴角的苦笑意味越發深刻,伸手將他扶起:“不早了,你辛苦了兩天,去休息吧。”

淩昊天順著他那一扶之勢站起身,卻沒有依言退下,而是貼著床沿俯下身,眼底神色有些怔忡:“師傅……你後悔收我為徒嗎?”

沒想到他會突然問出這樣一個問題,雪萊眼神微閃,沒有立刻回答,只是淡淡一笑:“為何這樣問?”

“弟子只是覺得……我可能會令師傅很失望。”

淩昊天微垂下頭,眉目間籠著深沈的陰翳,看不清神色,只有低沈的話語徐徐吐出。

“師傅對弟子恩重如山,可我卻從來不是一個聽話的徒弟,還總是與您對著幹,惹您動氣……”

這樣直白的話讓當代劍聖啞然失笑,不禁探出手去,輕輕撫摩愛徒額發:“你的確是一個不聽話的徒弟,不過,卻從未讓我失望過。”

聽到這一句,淩昊天驟然擡頭,眼底滑閃過奇異的亮光。

“執掌著征天軍團這樣強大的力量,卻要克制住野心和欲望,將傷人的利刃鑄成守護的防盾,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。”

淩昊天閉上眼睛,感覺到那只清涼柔軟的手掌撫過鬢發,那人平緩溫和的嗓音如山澗流水,潺潺流淌,一瞬間熄滅了焦躁不安的心火。

“雖然並非盡善盡美,但我知道你已盡力了。”

雪萊淡淡一笑:“何況,要說不聽話,你也算不上。”

他說這話時語氣平淡,卻透出一股隱約的寵溺意味。淩昊天聽來實在再熟悉不過,忍不住道:“您是指……林師妹?”

既然提到這個由頭,淩昊天咬了咬唇,還是問了出來:“師傅……我問過軍醫,他說您現在體質至虛至弱,本已油盡燈枯,能夠支持到現在,應該是林師妹她費的心思吧?”

他知道這個問題會引起師傅的猜疑,然而為淩氏大局考慮,他必須要確認一件事——林皓夜到底是否在生!

不出所料,雪萊的臉色漸漸變得陰沈,語氣清冷如風送浮冰:“如果是……你準備再如何布局?”

這個答覆也在意料之中,淩昊天肅然垂首:“師傅言重,弟子絕無此意!”

“絕無此意……”

雪萊低聲重覆了一遍,眼中掠過極為覆雜的情緒,微微苦笑:“皓夜雖然天資聰慧,也能狠下決斷,到底沒在權謀詭計中浸潤過,又秉性重情,對身邊人看得極重——兩年前,你就是利用這一點設的圈套吧?”

淩昊天霍地擡頭,流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:“師傅……”

師傅……他居然知道?!

怎麽可能……已經過去兩年,連當年的局中人都沒有發現的細枝末節,師傅已經回轉山門,不問世事,又怎麽會知曉?

他驚詫望向那人,卻發覺那一雙眼至清至明,隨意一瞥,竟然泛著冷電一般的光,直直洞穿心底。

那個瞬間,淩氏少帥一貫穩如鋼鐵的心竟然一陣狂跳,不由自主低下頭,不敢與他對視。

“皓夜是我一手帶出來的,她是怎樣的人我再清楚不過——她本就性情偏激,不會輕易信人,又精明謹慎,怎麽會讓敵人有機會在貼身兵刃上下毒?”

雪萊徐徐道來,口吻平靜,說出的話卻讓淩昊天出了一身冷汗。

這樣冷靜透徹,條理分明,看似漫不經心,隨口道來,每個字卻都正中要害,仿佛親眼所見一樣——這才是他的師傅,劍聖一門的宗主!

一怒而諸侯懼,安居則天下息……他知道,這兩句話從來都不是形容自己的——

只有身為鬼谷縱橫傳承者的劍聖掌門,才真正當得起這兩句評斷!

“所以……師傅才會以為,當年是我布下的殺局?”

他微微苦笑,神色有些黯然。

“我本來的確這樣想……”

雪萊深深嘆息,看向愛徒的目光不覺溫軟了幾分:“但你說你沒有做過……我相信你。”

我相信你……

這四個字是這樣簡單,淩昊天卻覺得有一只鳴鏑響箭當胸而過,將所有的神智思維生生釘住!

師傅……只有師傅,才會這樣散漫而篤定地說出這句話!

這麽多年走過來,無論財團董事會中面上堆笑、心思各異的眾人,生意場上的觥籌交錯、勢力角逐,還是沙場征戰的血腥殺伐、生死一線,一波波一浪浪在心底翻湧不停,將當年清涼臺上那個心高氣傲、棱角崢嶸的少年銷蝕殆盡——

流年暗度,物是人非,不過就是這般光景。

然而,暗夜沈寂,夢醒時分,他總會想起多年前清涼臺上那段寧靜歲月,退盡了所有浮華陰穢、勾心鬥角,美好而安逸,仿佛那才是生命中唯一的真實。

他知道……即便所有人都棄他而去,眼前這個人也依然會如此輕柔地撫摩他的額發,相信他說的每一句話。

“師傅……”

那一刻,他早已忘了試探的初衷,收斂起所有尖銳冰冷的棱角,低頭將滾燙的面頰埋入那人柔軟清涼的掌心,就像一個孤身漂泊許久的孩子終於找到了家的歸屬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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